水泥路或柏油路修到了村子里。从村口一直到距离村子很远的路段上,都有小木棍或石块做间隔,晒满了新收的麦粒。村望村,路接路,路路金黄,村村飘香。脸色被烈日烘烤得黢黑的农人,一边躲避着来来往往的车辆,一边不停地用耙子翻晒着麦子。他们不像城里人那样娇气,即使日头再毒,也不会把自己装进防晒衣里。麦季抢收,太阳是农民的希望,他们如同灌饱了浆的麦粒,喜晒。
“没下地啊,大叔?”走到村口,看到大叔蹲坐在屋后的一小片阴凉里,我问。
“心坏了,下不了地了。”大叔笑笑,风趣地说。我迟疑一下,马上明白,大叔心脏不好,不能下地干活了。
大叔当年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,每当夏忙季节,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,放了麦假,都得和大人们一样,受大叔出工收工的哨声统一指挥。每当听到上工的哨音,我会立马跑去田头集合。大人割麦子,挥汗如雨;我们小孩子跟在后面捡麦穗,小脸蛋晒得红里透黑。丰收的季节,农民脸上的每滴汗水,都折射着希望,迸射出喜悦。收下的麦子全部运到打麦场上,偌大的场院里,麦子堆积如山。
白天,抢割抢运;晚上,哨声一响,大人孩子又都聚集到打麦场上。妇女们就着打麦场上一盏瓦数很小的白炽灯的暗淡亮光,围着麦垛,梳理麦秆,切下麦穗。切麦穗的活虽然不计工分,但切下的麦秸可以自己带回家,切多少带多少。麦秸是农村盖房覆顶的必需品,因此一到夏收,女人们就争分夺秒地干,一个麦收季,大都能挣得一年中修缮房屋用的麦秸了。我也跟着母亲做活儿,把麦子一把一把理整齐后,递给母亲,由母亲切下麦穗来。被切下的麦穗,扬起,落下,散发着浓浓麦香,很快就聚成小山包,被打场的男人们推走了。男劳力负责赶牛打场。有熬不住夜的小孩子,偎在麦垛旁酣睡,直等到收工的哨音一响,才被大人们拽醒,吆喝着回家去。
昏暗灯影里,梳理麦子的“刷刷”声,女人孩子欢快的说笑声,男人们粗野的号子声,老牛的“哞哞”声和拉动碌碡的声音,汇成夏收的交响。而大叔的哨音,就是这首交响的序曲和尾声。晚风驱赶着白日的酷热,打麦场上洋溢着喜气。
脱粒,扬场,黄灿灿的麦粒晒满了打麦场。
后来,打麦场上的牛哞声变成了脱粒机的轰响,麦收时间明显缩短。但打麦场上欢声依旧,笑语依然,大叔的哨子声仍悠扬在田野里,麦场中。那不变的哨音,提醒人们按时出工,督促人们抓紧收获,成了村子里最准的农事“报时钟”。
新农村建设日新月异,昔日的草房子,转眼间都翻新成了红瓦房,麦秸不再是农家建房必须,人们也就欣然接受了联合收割机进麦田的现实。收割机在田里走一趟,麦粒即脱好装袋,麦秆被粉碎后均匀散落田中,腐烂之后是上好的有机肥料。脱好的麦粒直接在田头装车运送到晒场,只需两个毒日头,晒干晾透就入仓。这晒场,就是从村子向外延伸的水泥或柏油路面。纵横交错的路面上,片片金黄,阵阵麦香。打麦场的确派不上用场了,又还原成了耕地。自土地承包,耕作时间各家自由支配,出工收工的哨音早成了遥远的记忆。
大叔静静坐在屋后那小片阴凉里,瞅着前方。他的眼前,是大街上匆忙过往的车辆。这两年,村里拓宽了路面,大街小巷都水泥硬化,房前屋后杂生的各种树因碍事都被伐掉,车辆畅通无阻。小村景观彻底变了。红与灰,成了村子的主色调。正值麦收季节,村里倒很安静,年轻人依旧外出务工,麦收成了他们的捎带活儿。唯有这些老人,还在日日守望着一方田园。
大叔的视线里,再也不会有热火朝天的打麦场了。他那把吹了多年的哨子,如今不知遗落何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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